文：記者彭詩喬
三年前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給全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病毒的肆虐讓人們的生活方式與從前大不相同，對病毒的焦慮害怕本已給人帶來巨大壓力，而隨著疫情而來的仇視亞裔情緒及各類事件，更讓亞裔社區受到雙重打擊。
從華埠等社區的商業一落千丈，到多名亞裔長者當街被襲擊，再到可怕的亞特蘭大導致六名亞裔女性身亡的槍擊事件，從企業到個人，無一不受到這一疫情「副作用」的影響。「STOP AAPI HATE」（停止仇視亞太裔）這一強有力又沉重的口號也走入民眾和政府的視線。如今疫情漸落，生活基本回歸正常，在美亞裔又因國際關係陷入新的仇視危機。
STOP AAPI HATE聯合創始人、三藩市州立大學教授張華耀（Russell Jeung）回憶，2020年2月，新冠肺炎剛剛開始在美國蔓延，他注意到美國針對亞裔的種族主義新聞報道，讓他想起亞裔此前遭受的待遇，例如2003年非典（SARS）期間，亞裔也經歷種族主義，但「這次似乎更糟糕，因為新冠肺炎那時似乎真的很致命。」
張華耀開始追蹤針對亞裔的新聞報道，早早開始擔心，由於對病毒的恐懼，亞裔社區真的會面臨巨大反彈。他於是聯繫了三藩市華人權益促進會（Chinese for Affirmative Action）執行總監崔貞文（Cynthia Choi）和南加州的亞太政策和規劃委員會（Asian Pacific Policy and Planning Council 簡稱A3PCON）執行總監庫爾卡尼（Manjusha P. Kulkarni），三人志願發起了「STOP AAPI HATE」運動，他們組織創建網站，讓遭受仇亞、歧視等事件的亞太裔民眾可以提交第一手資料。這些數據在後來的政策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2020年年初，崔貞文正因當局頒布居家避疫令而忙於關閉華人權益促進會的辦公室，確保員工安全，「我們也意識到必須迅速採取行動，需要啟動報告中心。」當時開設了谷歌熱線，接受社區成員的電話，方便他們報告事件。
身在南加的庫爾卡尼說，2020年2月初，她得知本地公立學校發生了一起針對學生的仇視事件，亞太政策和規劃委員會開始與學生家庭合作，與當地政府官員舉辦發佈會譴責仇視行為，得到了很多媒體的關注，隨後張華耀和崔貞文聯繫她，表示在灣區也看到了類似情況。
三人聯絡了加州總檢察長辦公室，要求對方紀錄正在發生的事情並尋求解決方案，但州總檢長辦公室稱沒有能力支持，於是張華耀等人決定自行建立網站，收集相關資料和數據。
設立網站 記錄社區舉報
STOP AAPI HATE網站於2020年3月19日上線後，短短幾周就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仇亞事件報告，三位發起人和數十位志願者一起合作，在這個過程中也聽到了來自各地不同的聲音。張華耀說，最初對新聞報道進行研究時，看到了很多有關於實體和企業關閉的消息，還有一些人被拒絕服務，因此他們在網絡報告頁面上設置了這些選項，「但是我們收到報告後，發現很多人被言語攻擊，所以我們又增加了許多報告的選項。」
崔貞文說，一開始他們都不知道民眾是否信任他們，是否會使用這個網站，「我們希望確保所有人都可以使用，不僅僅是講英語的人，我們的社區有很多移民。」網站上線後，崔貞文看到很多人通過這個平台分享了他們和身邊人的遭遇，「我們紀錄了超過1萬1000宗事件，但在我們開始追蹤仇視事件之前，一年的數據大概是100起，所以這絕對是激增的數據，且只代表了冰山一角。」
2022年3月19日，STOP AAPI HATE發布了兩年報告指出，共收到了近1萬1,500起仇視事件報告。
崔貞文介紹，在州議會亞太裔立法核心小組的幫助和倡導下，州長紐森在預算方案批准款項，劃撥1.665億元用於打擊偏見導致的攻擊行為，包括針對亞太裔社區的攻擊。STOP APPI HATE也獲得資金支持，繼續目前的數據研究、提出政策建議等工作，並與地方政府和州政府機構合作，確保執行公民權利。
每代人都要面對種族主義
三位發起人都是在本地頗有影響力的民權運動領袖，同樣走過少數族裔在美生存抗爭的歷程。
張華耀的祖輩在美國生活已久，「但每一代人都不得不面對種族主義，就像我們現在一樣。」他指出，每一代人都被當作疾病的攜帶者，政府衛生政策影響到他的祖輩，「1882年的《排華法案》排斥華人，是由於認為華人攜帶病毒的刻板印象，我的祖父母被迫通過天使島移民拘留所入境。因此我認為新冠肺炎的出現只是這一歷史的重複，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或我的孫輩們還要面對同類型的負面政策。」
崔貞文和庫爾卡尼身為少數族裔女性則更有體會。庫爾卡尼在2020年3月親歷仇視事件，她當時在理髮，聽到另一位顧客和理髮師的種族主義言論，大談中國人和他們的食物如何導致了新冠肺炎。庫爾卡尼去年和丈夫在加油站還遇到一名男子向他們大喊「回你們的國家去。」崔貞文提到STOP AAPI HATE網站的報告中女性比例較高，面對性別歧視、侮辱手勢等種族主義行為，「作為女性，這是我們每天都會遇到的事情。作為三個女兒的母親，我受到了了非常、非常大的影響。」閱讀大量的報告給崔貞文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這個國家面臨著基於性別的暴力……我們遭遇一些事情、成為目標時，都不知道被攻擊的原因是由於我是亞裔，還是我的女性，或者兩者都是，」崔貞文無奈道，「這些都會對人的精神造成傷害。」
疫情漸逝 仇視未減
轉眼三年過去，與病毒共存的生活已經成為了人們的新常態。從嚴格居家避疫到逐步解封，從口罩遮面到恢復面對面，生活開始轉回正常軌道，STOP AAPI HATE運動所獲得的關注也漸漸不如當時。張華耀、崔貞文和庫爾尼卡都認為，歧視遠遠沒有結束，當前緊張的美中關係令亞裔陷入很危險的境地，對於這一議題的關注、研究和投入絕不可在此時淡去。
STOP AAPI HATE組織去年10月發布報告《指責遊戲：政治言論如何激起仇亞裔替罪羊》，其中分析了種族替罪羊政策，即將社會問題不公平地歸咎於有色人種社區的行為對亞裔社區的危害，報告指出這種政策在美國歷史上一直被使用，往往都出現在選舉前後，候選人為了激怒選民而頻繁利用。
崔貞文說，目前STOP AAPI HATE仍在關注社區的仇視水平，也繼續收到來自社區民眾的報告和求助。此外該組織還監測民選官員如何提議立法，有些立法存在歧視性，聲稱華人社區和其他社區的成員是這些法案的目標，是某種經濟和國家安全威脅，「他們是在製造恐懼，解決一個子虛烏有的問題。」
仇視亞裔現象並未消失
張華耀認為，亞裔和華裔社區開始真正意識到種族主義，並團結起來與之鬥爭，「這是進步，我們的社區已經創造了大型運動來解決這個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夠在加州通過政策來資助反仇視措施，也是為什麼其他州也在通過族裔教育和立法。」張華耀說，宏觀來看仇視和歧視問題起起落落，取決於不同地區和政治生態。
他強調，種族主義仍在持續，「我們的研究表明，其他亞裔群體如東南亞、南亞社區，他們在疫情期間受到的歧視比華人還多，儘管許多人將新冠肺炎疫情歸罪於中國。」病毒之外，伊斯蘭恐懼症、膚色歧視等都是當下需要解決的仇視亞裔問題。
庫爾卡尼說，民眾對某一熱點議題的關注隨時間淡去是正常現象，例如佛洛伊德事件喚起大眾對警察暴力的關注，但如今警暴問題仍在持續，公眾的關注度卻下降了，「我認為這是不幸的，重要的我們繼續在數據和政策方面的工作，當人們認識到一個問題時，並不是馬上就能把政策解決方案付諸實踐，這些都需要時間來發展、制定，這也是我們去年努力的方向。」她呼籲各方面繼續在聯邦、州和各級地方政府展開政策工作，「我希望確保年輕人在學校享受教育公平，確保長期社區安全，幫助民眾住有所居。」
她總結說，仇視亞裔的現象並未消失，疫情之後又進入了新的階段，積極的方面是現在政府機構、皮尤研究中心等也在展開相關數據研究，「這都表明問題的重要性，而這些被報告的事件還只是冰山一角。」但政治方面出現了很多「替罪羊」作法，病毒實驗室洩漏論重新出現、「中國間諜氣球」風波等，「這是非常多的仇亞行為，同樣令人擔憂，而且這些來自政府。」
美中緊張形勢下的替罪羊
制度化的仇視形式也令人擔憂，張華耀說，例如隨著美中對立的加劇，有法律禁止中國等國公民買房、封禁美籍華人作家的書籍等，「這些制度化的政策是仇視亞裔的典例，我們的工作還要繼續，特別是現在針對中國的政治言論，我真的擔心種族主義會繼續下去，我們需要在制度層面解決這一問題。」張華耀說，既然種族主義一直存在，就需要建立機構來解決，例如STOP AAPI HATE等，需要長期政策，促進民族研究和教育，讓民眾學會不去做種族主義者。
張華耀正在撰寫有關種族主義「黃禍論」（Yellow Peril）的文章，他認為這是許多種族主義問題的動機，由於軍事、經濟或種族原因，中國被視為「黃禍」，是對美國的危險威脅。他指出，「仇視亞太裔」不是亞裔社區的問題，而是美國的問題，「這是他們如何對待我們的問題，是他們的種族問題，他們才是有偏見的一方，他們在制定不公平的政策，他們需要承擔責任。」
他直言美國對中國的恐懼是因為美國人正將自身的不安全感投射到中國人身上，美國害怕失去經濟地位、軍事力量，鑑於這種不安全感，他們只能指責中國人，並將恐懼轉化為攻擊，「要解決種族主義的根源，是需要解決美國人自己的不安全感。只有這樣，他們與美國的亞裔打交道的時候就會感到更安全。」張華耀舉例道，美國對於失去對中國的技術優勢存在高度恐懼，害怕技術被盜，因此想要封禁Tiktok和微信，監視華裔研究人員，「我認為他們不應該針對特定的民族或種族群體。」張華耀認為這些針對華裔科學家和研究人員的調查，阻礙了中國人對美國企業的支持，也阻礙了國際研究，阻礙已經來到美國做出實際貢獻的中國科學家，「數十億元的科學專利正在流失，因為美國沒有利用中國的研究人員，如果美國對自己的技術能力更有信心，願意分享、合作和研究，我認為兩個國家都會獲得優勢。」
希望更多方案支持受害者
張華耀說，由於美中關係的緊張，現在對於亞裔和華人社區來說是非常關鍵的時期，每當美國創造一個敵人，當亞洲人成為這個敵人時，「我們（在美亞裔）就成為本地的敵人。因此現在美中對立的危險是，在美華人將失去他們的公民權利，面臨更多的反亞裔暴力，因此我們需要真正讓政客們在談論中國和中國人時負起責任。」
庫爾尼卡則更關注種族團結，她強調，在大多數仇亞事件中，肇事者都不是非裔，聯邦調查局的數據支持這一論點。她指出，大部分報告的仇亞事件不是犯罪，更多是騷擾，「大家應該關注這些現象，但我不希望民眾如此恐懼，以至於不敢走出家門，無法繼續正常生活，因為實際上他們是可以正常過日子的。」
長期而言，崔貞文希望看到有更多基礎設施和方案來支持受害者和倖存者，包括仇視犯罪受害人和其他案件受害人，加強民權法，讓每個人都知道自身的權利，如何尋求幫助和報告，從而實現問責制。「我希望看到公共教育系統是對所有兒童都安全的地方，無論背景、信仰如何，學校應該是安全的學習場所，我們希望促進族裔學習和歷史教育，」崔貞文說，「當我們了解和面對我們的過去，包括犯過的錯誤，例如奴隸制、種族滅絕、排華和監禁日裔等，才不會重蹈覆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