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維燊
圖：美聯社
當年美國結束南北戰爭後，聯邦通過三條憲法修正案，專門為非裔美國人建立基本公民地位。
- 第十三修正案：廢除奴隸制度
- 第十四修正案：確認所有在美出生者為公民
- 第十五修正案：則禁止基於種族限制投票權
表面上是憲法改革，實際上是美國為了解決種族歧視與奴隸歷史所留下的破口，硬生生地在法治上打開新章。
但當中的第十四修正案，特別引人注意。因為它從未提到「非裔」、「黑人」、「奴隸」或任何種族詞彙，而是訂立一項原則：在美國出生（並受其司法管轄）的人，即為美國公民。這就是所謂的出生公民權（birthright citizenship）。
直到2025年，特朗普重返白宮的第一天，就試圖推翻這項原則。他簽署行政命令，聲稱任何在美非法居留或短暫逗留者的子女，都不再自動取得公民身份。幾天內便被多位聯邦法官叫停，有法官更直言：「出生公民權是我們民主制度的根基。」
但這條根基，歷來並不穩固。
Ipsos, 2025年1月
特朗普對出生公民權的敵意，並非始於重返白宮當日。早在2015年，他便公開表示質疑：「第十四修正案是否真的容許有人走進美國，生個孩子，然後那孩子立即變成美國人？」這番說話，正是他競選總統期間移民政策的主打之一。他的立場並不孤立。根據多項民調，至今仍有約四成美國人認為，非法移民的子女不應自動獲得國籍。他們質疑憲法條文中的適用範圍，並主張重新審視「出生即公民」的安排。
美國原本沒寫明誰是公民——jus soli 是英國法律的遺產
最初的美國憲法，根本沒有定義誰是國民誰不是。所謂「在地出生即為國民」（jus soli），其實是從英國普通法承襲而來的假設——在王國出生，就屬於王的臣民。這觀念本身又源自古羅馬的土地權概念。
相對於以血統傳承公民身份（jus sanguinis），jus soli 更像是一套傳統原則，而非明文法律。因此，美國建國後頭七十多年，並沒有清楚界定誰生下來就算是美國人，誰不是。
Dred Scott 案：最高法院明確劃出「非人」階層
1857年，內戰前夕，一名奴隸被主人帶到自由州，之後控告對方，主張自己在自由州就應當獲得自由。案件最終上訴至最高法院，歷史記下了這個名字：Dred Scott。
法院裁定，他不但不是自由人，甚至連「美國公民」都稱不上。他與其家人，即使出生在美國，也不具國籍。法院進一步聲明：非洲血統的人，不論出生與否，都無法成為美國國民。
這場判決實質上劃出一條殘酷的線：誰可以是公民，誰永遠不會是。法律正式定義出兩種人：一種是可以代代成為美國人的人，另一種則完全排除在這個國家共同體之外。
這條線，隨着內戰爆發，被撕裂。
Dred Scott, common license
內戰結束後，國會用修正案正面擊潰Dred Scott
戰爭過後，北方勝利者主導立法，直接針對 Dred Scott 案內容作出修法。1866年通過的《民權法》明確表示，在美出生者皆為國民。但問題來了——法律可以改，但未來國會也可以改回來。
為求萬無一失，國會決定把這條原則寫進憲法，於是誕生了第十四修正案。
這條修正案寫明：「所有在美出生，並受其司法管轄者，皆為美國公民。」然而當中的一句話——「受司法管轄」（subject to the jurisdiction）——種下了後來無數爭議的種子。
在國會辯論期間，有參議員質疑：「這樣是否等同華人子女也會自動成為公民？」其他議員回應：「是的，無論是歐洲還是亞洲人的孩子，在美出生就是公民。」
他們討論得很清楚：移民的孩子，也包括在內。
黃金德案：最高法院為華人子弟畫下明確界線
1898年，三藩市華裔男子黃金德（Wong Kim Ark）回中國探親後重返美國，卻被拒入境。他提出自己出生於美國，依法應為公民。案件一訴至最高法院，成為對第十四修正案最嚴峻的考驗。
法院最後裁定：黃金德是公民。只要不是外國外交官、敵軍或特定原住民的子女，其他在美出生者一律享有公民權。法院強調，「受司法管轄」的定義非常清晰——即使是移民家庭，其孩子在美出生也涵蓋在內。
這項裁決，從此成為超過百年的法律共識。
黃金德，common license
政治再度翻案？從移民問題變成憲法鬥爭
到了1980、90年代，隨非法移民數量上升，出生公民權再度成為爭議焦點。不少共和黨政客開始主張非法移民子女不受美國司法管轄，主張應與外國外交人員子女同等看待。
特朗普多次表示反對出生公民權制度，稱「不能有人走過來生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成為美國人」。2025年行政命令雖未成事，但他與支持者並未放棄推翻現行法律的立場。
這條修正案，其實是一條戰爭和平條件
第十四修正案雖然由國會通過，但要成為憲法一部分，仍須三分之二州議會批准。當年南方戰敗州份全部拒絕。國會於是定下條件：若不批准，永不得重返聯邦議會。
這不是單純法律條文，而是一項戰後和平條件。是北方對南方說：「你們輸了，這是條件之一。」
這也說明，這條修正案的核心並非技術性，而是國家重建的起點。它是重新定義「誰屬於這個國家」的一道門檻。
法院認定了百年，但輿論仍未放下
雖然最高法院過去一百年一直維持黃金德案原則，但輿論從未統一。調查顯示約四成美國人認為非法移民子女不應自動成為公民。
今時今日，特朗普等保守派勢力再次發起攻勢，出生公民權這條歷史根基，未必能安然無恙。最終命運，很可能又要交由最高法院裁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