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煒明 普萊臣頓
(一) 僧人自焚
我們在嬰兒潮出生的一代是幸福的,沒有被二次世界大戰洗禮,雖然社會肩負著重建的重擔。戰爭遺留下來的恐慌與殘酷,從上一代的口中傳到下一輩心\xf9堙A還有核子戰爭的傳言和壓力,像我家對面火車總站常傳來的嗚嗚聲。入學、讀書識字,令人耳目一新,閱讀報章的能力逐漸增長;升學、課目繁多,使人放眼世界,無線電收音機午間及晚間提供新聞。50-60 年代的香港,電視機還未普及,也無彩色。晚間篤定讀書做家課,只有午間可追新聞,一個比上學更有趣的經驗,從此我勾搭上了許多歷史性時刻。
1963 年夏,聲調從來保持冷靜和平實的新聞報道員說:「6 月11日西貢消息報道,一名僧人抗議越南政府腐敗、及對佛教進行宗教迫害,在西貢大街上引火自焚而死。」惶惑感、驚懼感,湧上心頭,從來只聽到為精忠報國而死,未聞抗議不平等待遇而斷送性命。是勇氣嗎?是狂熱嗎?為民請命?為國犧牲?當時我不明白越南的政局,只知這個國家很亂。過了幾天,新聞報道員又宣讀一則差不多的消息:「繼僧釋廣抗議自焚後,又一名僧人在西貢大街上引火自焚。」我覺得事態嚴重,卻想不到接二連三,還有四個把自己肉體化為火炬的僧人。同年11月2日,新聞報道稱:「11月2日,西貢發生政變,總統吳廷琰被殺身亡。美國支持阮文紹上台,繼任為南越總統。」
小時候認識的佛是肥肥胖胖、笑容滿面的,要不然,就是那個法力無邊、把孫悟空壓在五指山下的祖師。僧人、不是西遊記中靠人扶持的唐三藏,便是水滸傳\xf9堬岋m的魯智深。越南歷來是附庸中國的國家,怎的出了如此轟轟烈烈的僧人?二戰結束後,掛在口邊的是和平。或者,外在的戰爭容易解決,內部的鬥爭卻難平復。我收拾了心情,好待明日上課,聽老師講春秋戰國的故事。春秋戰國,不是也有很多政治上和權力上的殺戮嗎?為什麼這些故事卻把我攝住呢?難道有正義便殺得合理、殺得痛快?誰來主持正義呢?聖誕節快到了,聽說那是歌頌耶穌把神恩帶來、賜給世人和平的日子。
(二)滾雷行動
1965年春,新聞廣播稱:「3 月2日,美國總統詹森(Lyndon Johnson) 為阻止北越進一步支援越共,下令轟炸北越。」好幾天後,又有報道稱:「3月8日,3千5百名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峴港,協助南越抵抗越共。」心想打仗了,當時我知道抗日戰爭打了八年,香港淪陷3年零八個月。小學老師曾告訴我們南京大屠殺,中學老師講過納粹黨的暴行。誰知美軍在越南這一打便18年,而整個內戰就拖延30年之久。「滾雷行動」的轟炸到1968 年11月2日,詹森為了速成和談而終止。
小時候,打仗是個遊戲。中國象棋嗎?劃定楚河漢界,將相士卒車馬炮,打作一團。我有一副棋子,航空母艦、巡洋艦、殲滅艦等等,鬥鬥霸氣。以戰爭為主題的電影多的是,記憶所及的大制作有「卑斯麥艦殲滅戰」(Sink the Bismarck,1960),「六壯士」(Guns of Navarone,1961),「碧血長天」(The Longest Day,1962)等等。遊戲感不到槍林彈雨、兵刃交鋒,電影感不到死亡的恐懼、絕望的痛苦。
詩歌卻不是遊戲,是敲打心靈的節奏。詩經豳風:「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服役征戰之苦。楚辭哀郢:「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家園被毀之苦。Pete Seeger/Peter, Paul & Mary:“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passing….Where have all the soldiers gone, gone to graveyard everyone….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花朵兒到那兒去了,很久以前….士兵們到那兒去了,往墓地上去了….何時才明白呢?何時才明白呢?)炮火把歲月壓縮在無情下。
(三)血染新年
1968年頭,廣播報道稱:「1 月21日,北越軍約三萬聚集在溪山,開始發炮攻擊。」十日後又有報道稱:「1月31日清晨,越共及北越軍發動全面性攻擊,44個縣府中36個受襲,十餘美軍及南越軍基地遭炮轟,矛頭直指六大城市,包括順化、峴港及西貢。」未幾又有報道稱:「北越軍和越共發動的新年攻勢遭受挫折,距西貢百餘公里主守隆平的美軍和南越部隊進行截殺,戰況慘烈。19名曾受訓的突擊隊攻打美領使館,全數遇難或被擒 ,五名美軍喪生。」三個多星期後有報道稱:「經過26天激戰後,美軍聯同南越部隊收復失地。」其後公布的統計數據,約8萬4千北越軍及越共參與農曆新年攻擊行動,5萬8千被殲或被擒,罹難的市民約六千,十餘萬樓房被毀。新聞報道稱:「詹森政府向美人民打氣,說勝利在望,戰爭快要結束。亨譽的CBS新聞主播Walter Cronkite 剛從越南採訪歸美,向大眾透露他的結論,深信勝利是不可能的。反戰情緒逐漸高漲,世界各大城市都有遊行示威。」
對美國和世界局勢言,1968是個分水線年代。對我的成長來說,也是一個放眼世界時期,同學間熱烈地討論世局,北越「新年突擊行動」的慘烈是常有話題,結果是齊聲合唱 Bob Dylan 的「答案在風中」(Blowing in the Wind)。3月31日,新聞報道稱:「越戰消息,美國詹森總統宣布停炸緯線19度以北地帶,據報目的是促使北越參加和談。」8月底,新聞廣播稱:「北越在農曆新年突擊失敗後,再次發動攻勢,軍隊及軍備沿穿過柬埔寨山林沼澤的胡志明徑潛入南越,再次被擊敗,損失1萬7千多人。」11月初,全面停炸,滾雷行動告終。
1969 年夏,新聞報道稱:「河內發布消息,北越總統胡志明於9月2日逝世。」同年冬,新聞報道稱:「11月12日,紐約客雜誌刊登一段驚人消息,涉及1968年3月16日美軍在越南廣義省美萊村進行大屠殺。不多久又有報道稱:「11月20日,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報章The Plain Dealer ,刊登一幀隨軍攝影記者在南越所拍照片,屍體堆疊在一條路上,揭露出遭殺害的包括老人、婦女及兒童。」其後的軍事法庭審訊揭發事件有不仁道的滔天罪行,包括姦殺婦女及女童,以及濫殺手無寸鐵的平民及老人,遇害人數未能確定,約500餘。在越戰期間,誰來執行日內瓦條約? 結果,26名士兵被提控刑事罪,只有第一團C連中尉William Calley Jr. 被定罪,終身監禁,但在尼克森總統(Richard Nixon)干預下改判在家軟禁三年半,三年後獲得假釋。天有眼嗎?地會哭嗎?人有良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