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雜誌‧人物誌|走進戰區從死神手中搶救生命 吳少彬盼更多醫者投入人道救援

「未來會發生甚麼事是我們控制不了的,傷者可能之後會死亡,又或許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香港紅十字會醫護人員、麻醉科醫生吳少彬(Ben)今年3月遠赴加沙,展開為期6周的人道救援工作。在戰火不斷的環境中,他日以繼夜搶救大量傷者,目睹年幼孩童被炸彈重創,成了難以磨滅的記憶。他說,未來會繼續前往不同戰地,盼盡己所能拯救更多生命,也期望未來有更多年輕醫生投身人道救援的行列。日前,大埔宏福苑火災中,他亦再次投入前線,運用戰地救援的經驗,幫助災民。  

Ben早於2006年起參與國際人道救援工作,曾前往埃塞俄比亞、斯里蘭卡及南蘇丹等地。今年3月,他遠赴加沙,展開為期6周的救援任務,「我喜歡去一些越緊急、越少人去的地方。」

吳少彬與團隊為加沙的傷者提供緊急醫療服務。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與團隊為加沙的傷者提供緊急醫療服務。 受訪者提供

 

初到當地正值短暫停火,比想像中安靜,他一度以為情況或許稍為穩定。然而平靜只是幻象,停火協議破裂後,爆炸聲連綿不絕,大批炸傷及斷肢的病人被送入醫院,團隊沒有時間休息,不停地與死神搏鬥。

醫院內部早已因應戰況加固,手術室帳篷除了門口外,三面均堆滿沙包防彈,更設置貨櫃箱改建而成的「安全屋」,以備武裝分子突入掃射時能立即躲避。他說,經常聽得見外面的槍聲、爆炸聲,只能加快速度、保持冷靜地完成眼前的手術,「因為走出去的風險更大,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難忘女孩被鐵片割開臉斷手指

戰爭中傷亡慘重的,往往是「跑得慢」的婦孺。他難忘曾有一名10多歲的女孩,被炸飛的鐵片割開臉部。儘管他與團隊為女孩緊急縫合,然而其部分手指已被炸斷,「這些傷痛不應該由一個10幾歲的小女孩去承受,就算我們救了她一命,在這樣的環境下,她如何生存下去?」

吳少彬難忘曾有一名10多歲的女孩,被炸飛的鐵片割開臉部。
吳少彬難忘曾有一名10多歲的女孩,被炸飛的鐵片割開臉部。

 

大量傷者湧入,令本已匱乏的醫療資源變得更捉襟見肘。Ben說,有時血庫只有10包血,如何分配成為最艱難的抉擇,「傷勢極重、流血不止者,可能一個人就要輸10包血才勉強救回;但同樣的血量,或許能救到5名只需1至2包血的傷者,你選擇救誰?」

他坦言在資源有限的現實下,不是所有人都能救回;當知道傷者即使救回,也可能無法在當地醫療系統存活時,只能讓他們有尊嚴地離開,「我們會將他轉移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按照合適的宗教儀式,讓他可以有尊嚴地與家人告別,接着為他注射大量的嗎啡,使其在相對不痛苦的情況下離世。」

他感慨,生命無比珍貴,但在資源短缺的戰地,無奈要作出取捨,「每個人都能救當然是最好,但是現實很多時候做不到。」

由於加沙缺乏醫療資源,需要自製部分儀器,圖為吳少彬製作的區域麻醉注射針。 受訪者提供
由於加沙缺乏醫療資源,需要自製部分儀器,圖為吳少彬製作的區域麻醉注射針。 受訪者提供

 

除了傷者,Ben還要面對醫護同袍的離世。由於不少傷者無法自行前往醫院,需要出動救護車深入地區支援,「曾有司機和醫療團隊遭遇槍擊死亡,他們都是巴勒斯坦當地的人員。」

雖然住所與醫院只相隔10多米,卻是最緊張的一段路。每次出門,Ben都要等待醫院與住所的門衛對接,「看到對面開門後,門衛會告訴我可以過去了,我就用最短的時間橫跨10幾米走到對面。」短短幾步路,在戰區中卻可能攸關生死。

由於加沙安全系數極低,團隊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制在醫院與住所的「兩點一線」,他形容就像住在一座大一點的「監獄」,「任何時間都有機關槍聲,看見無人機在半空盤旋。」他指,當地嚴禁人員上屋頂,因為以色列軍隊若看到有人在屋頂,就會懷疑是恐怖分子,進而射殺,因此人道救援最多只能留6周,否則有機會影響精神健康。

強大心理與幽默感捱過「監獄」生活

如何調節心態,Ben稱強大的心理與幽默感是關鍵,努力在惡劣的環境中,抓住生活中微小的美好,「加沙的日出日落很美,雨後還有彩虹。」在醫院巡房時,他常見到病人把僅餘的食物餵給貓,難得的溫馨沖淡了些許戰爭的沉重。他亦喜歡逗弄小朋友,看到他們的笑容,便覺得開心。空閒時,他也會冥想,沉澱心緒,提醒自己要照顧身體,「如果吃不好、睡不好,又怎麼在那個環境下做事?」

吳少彬說,每當看見小朋友的笑容,便感到被鼓勵。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說,每當看見小朋友的笑容,便感到被鼓勵。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憶述,加沙離海很近,下雨時能看見彩虹。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憶述,加沙離海很近,下雨時能看見彩虹。 受訪者提供

 

他表示,麻醉科醫生不如外科醫生受外界關注,通常在手術台的布簾後工作,卻是決定病人生死的關鍵,「由我們決定輸多少血,手術結束後也是靠麻醉科醫生觀察病人的呼吸、血氧,及進行術後止痛等工作,責任和重要性不比外科醫生低。」

回顧多年的人道救援工作,Ben說自己也在過程中蛻變成更冷靜的人,「每一次的救援都是經驗的累積,最珍貴的是記憶,無論是對那裏的人,還是地方。」

吳少彬說,每一次救援都是經驗的累積,自身也在過程中蛻變成更冷靜的人。
吳少彬說,每一次救援都是經驗的累積,自身也在過程中蛻變成更冷靜的人。

 

「如果純粹用錢的角度看,我們是一群傻瓜。」他想幫正在受苦的人減輕一點痛楚。他歎道,看過太多婦孺被捲入戰爭中,沒有避難能力,也沒有逃生速度,「戰爭的受害者永遠是弱勢那批。」

本身已有急症科專科資格的Ben,為了在戰場上能救回更多生命,多年來不斷進修,包括獲麻醉專科資格,「能力越大,可以做的事就越多。」他提到,由於落後地區經常斷電,全身麻醉的要求及風險亦相對較高,而區域性麻醉只需將藥物經針筒注射到目標身體部位,便能麻痹神經,在資源有限的地方派上用場。

吳少彬說,巴勒斯坦人都很喜歡貓,醫院亦不時出現貓的蹤跡。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說,巴勒斯坦人都很喜歡貓,醫院亦不時出現貓的蹤跡。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表示,加沙的日出與日落很美。 受訪者提供
吳少彬表示,加沙的日出與日落很美。 受訪者提供

 

他指,參與人道救援的麻醉科醫生數量不多,希望未來有更多年輕醫生投身行列,將專業知識帶到有需要的地方。他提醒,參與人道救援不應只學技術,也要理解戰爭背後的文化與歷史,否則永遠看不到事件全貌。

五級火災翌日隨中大團隊支援

回到香港,Ben的救援工作並未停下。大埔宏福苑上周發生五級大火,他翌日便隨中大醫院團隊前往東昌街社區會堂支援。當時大火仍未完全救熄,現場欠缺中央指揮,情況相當混亂。

然而,曾在戰地處理緊急救援的Ben,對那種混亂反而相較熟悉。他回憶,醫護團隊與藥劑師學會臨時建立合作,迅速找來電腦並成功登入「醫健通」,為無法回家取藥的長期病患者診症及處方藥物;一些突發頭暈、嘔吐或腹痛的病人,則作基本檢查,按需要提供藥物;遇上血糖過高的糖尿病長者,只能立即召救護車送院。

對於未來打算,Ben堅定地說,會繼續人道救援工作,有合適的地方就會爭取,「最主要看當時需不需要、適不適合,如果沒有人去醫治,我就去。」

吳少彬盼望未來有更多年輕的麻醉科醫生投入到人道救援的行列中。
吳少彬盼望未來有更多年輕的麻醉科醫生投入到人道救援的行列中。

 

從急症科到麻醉科 深信能力越大可做更多

Ben形容,走上人道救援這條路,並非一開始就有明確方向,日本留學的經歷讓他發現人生的新方向。

他憶述,早年曾獲獎學金到日本交流1年,修讀日本現代史,過程中接觸不同國籍的老師,「教日本史的是一位美國人,教授日本傳統音樂的則是一位澳洲人」,發現原來外國人對日本的了解,居然能比當地人深入,「那時候就埋下一顆種子,我將來也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或者別人覺得特別的事。」

於是,他在2006年首次參與無國界醫生的人道救援。然而,真正踏入戰地救援後,他才意識到急症科的專業,仍不足以支撐複雜的戰地手術。當他遇見因地雷炸斷手腳,卻無法接受適當手術的傷者,內心深受震撼,「如果自己能做更多就好了。」這念頭最後推動他在人生已進入30歲時,毅然選擇進修麻醉科。

重新回到訓練的位置並不容易。Ben說,當時難免遇到異樣的目光,有人會質疑他不了解麻醉,也有人會因其專科醫生的身份而不好意思教導,「情商要很高才能遊走在兩邊。」但他說,過程中也學會了謙卑,「越是覺得別人厲害,就越應該去學,學完就是你的能力。」

辭公院工作 自由身「接單」

從急症科到麻醉科,他用了6年重新訓練,由於希望累積更多臨床經驗,他考獲麻醉科專科後繼續在醫院工作。他認為,人道救援需要極高的技術,因此必須比本地畢業標準再高一點,才能在資源匱乏的環境維持醫療質素,「有些地區只有一名麻醉科醫生。如果你搞不定,不能喊救命。」

待儲備足夠知識及信心,他才重返國際救援前線,先後前往南蘇丹、加沙等地參與救援,「是時候補回中間10多年的空白。」為了每年都能抽出2個月時間參與人道救援,他最終辭去公立醫院的工作,成為自由身麻醉科醫生,並兼職急症科。

訪問期間,Ben不時就會看手機,回覆訊息。他笑言如今的工作模式像「網約車」接單,有時靠相熟的醫生介紹工作,卻不用再受限於任何團體。

記者:潘明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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