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雜誌‧人物誌|阿富汗參與700手術 衡量生死不失本心 黃詩靈堅守醫者之道

麻醉科醫生黃詩靈,今年5月前往阿富汗北部的昆都士(Kunduz)創傷中心,參與海外救援任務。那是她第一次參與人道救援工作,卻參與了超過700場手術,每天接觸經歷交通事故、燒傷、爆炸傷等傷者。由於醫療資源不足,她不得不面對抉擇,「救」與「不救」只在一念之間。她曾愧疚、自責,懷疑自己行醫的意義,但也逐漸明白,救援也有限制,只能活在當下,盡力完成該做的事。7個星期的故事,沒有奇蹟,沒有英雄,有的只是無數抉擇,以及與病患共處的日常。

在阿富汗,黃詩靈外出時穿着符合當地文化的服裝。 受訪者提供
在阿富汗,黃詩靈外出時穿着符合當地文化的服裝。 受訪者提供

 

黃詩靈(左一)與昆都士創傷中心的女性員工合照。 受訪者提供
黃詩靈(左一)與昆都士創傷中心的女性員工合照。 受訪者提供

 

黃詩靈說,她是個幸運的人。家境普通,但從小到大不缺甚麼。父母為她鋪了平坦的路,她走得漫不經心,直至後來獨自到加拿大升學,參與幾次救援組織的籌款活動,第一次意識到所擁有的多由別人給予,而非自己爭取而來。她想,如果能力所及,應該去做點甚麼,甚至選科時,也是因為知道許多救援組織缺麻醉科醫生,才選此專科。

首周受「震撼教育」 病人燒傷程度嚴重

今年5月,她首次參與無國界醫生的國際任務,前往阿富汗北部昆都士的創傷中心,駐守7個多星期。該中心2011年創立,主要處理交通事故、跌倒、槍傷與爆炸傷等創傷,單在去年,其急症室便診治了超過3萬名病人,全年完成逾4700宗手術。今年初,該中心也開始接收燒傷個案,求診者數量遠超出醫療團隊的應對能力,她加入時,正值病人激增,挑戰極大。

 昆都士創傷中心為遭受交通事故、槍傷、炸傷等創傷者提供全面護理。 無國界醫生提供
昆都士創傷中心為遭受交通事故、槍傷、炸傷等創傷者提供全面護理。 無國界醫生提供

 

去年,無國界醫生團隊在昆都士創傷中心完成了逾4700次外科手術,並提供2.3萬次門診服務。 無國界醫生提供
去年,無國界醫生團隊在昆都士創傷中心完成了逾4700次外科手術,並提供2.3萬次門診服務。 無國界醫生提供

 

抵埗第一周,她已受「震撼教育」。她接手兩位經歷油站爆炸的男病人,一位50歲,另一位23歲。前者燒傷面積超過50%,後者超過40%。她不諱言,當地醫生處理大面積燒傷的經驗幾乎是零,深切治療部的支援也有限,作為麻醉科醫生,只能盡量提供協助,「我可以幫他進行麻醉,但中心本身能給他的不多。」

病人每隔兩天須做一次清創手術,去除感染或壞死的組織,每次都要接受全身麻醉。到第5次時,黃詩靈的內心開始掙扎,「他傷得太嚴重,就算在香港也未必救得回來,何況在阿富汗?」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延長病人痛苦,「我不斷問自己,他真的會有出院的那天嗎?」

與香港不同,中心只有她一個麻醉科醫生,沒有團隊、教授,也沒有可以討論的同事。最終,她決定在第6次手術時,先見病人的家人,向家屬說明情況,病人病情危殆,每次麻醉均有風險,風險可能超過手術本身的意義,並坦白表示,基於風險考慮,或不再為病人提供麻醉。換言之,即不會再為病人進行手術。

當病情無法逆轉 幾經掙扎

她原以為對方會激動提出質疑,但家屬只是點點頭,說會把一切交給真主安排,「他說我是特地飛來幫他們的醫生,很感激我,不管我怎麼決定,他都會尊重。」這是她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原定手術當晚,病人自然離世了,「對他來說,也許是種解脫;對我而言,我慶幸自己有先和家屬談過,家人接受了,病人也結束了痛苦。」

黃詩靈回憶,當時向當地醫生提出不再做手術的建議,對方難以接受,「放棄治療從來不是他們的選擇。」她向醫療團隊解釋「紓緩治療」的概念——當病情無法逆轉,治療目標從「延續生命」轉為「減輕身體和心理上的痛楚」。從那以後,團隊也開始改變。後來,一位燒傷達60%的病人入院,團隊嘗試治療,但情況未見好轉。幾次會議後,他們決定提前與家屬溝通,說明風險,也讓家屬有時間作心理準備。

Rosinni(左二)與治療燒傷病人的醫護團隊。 受訪者提供
Rosinni(左二)與治療燒傷病人的醫護團隊。 受訪者提供

 

在當地資源短缺是日常,也為救援工作帶來難題。她舉例,當地血庫存量較少,有時每天只有少於10包血,惟創傷離不開流血,不少病人進院時均有大出血,需更謹慎決定是否輸血,「每包血都很珍貴,會否下一位病人更需要?」藥物也如是,她提到香港常見常用的一款升血壓藥,只剩下一支,「甚麼情況下才值得開這一支藥?能否通過其他技術避開用藥?」她因而思考轉換方法,例如降低麻醉劑量,在合適情況下改用區域麻醉,「在資源有限的地方,便要另想辦法處理。」

以前普通的事物 原來很奢侈

黃詩靈說,她必須肯定自己的決定正確,才能幫助更多病人。她提起另一案例,有老婆婆因髖關節骨折入院,但在術前檢查時,其含氧量只有85,屬於危險情況。她為婆婆接上氧氣,做進一步檢查,推斷是長期呼吸系統病患,可能正值急性惡化期,手術後需要接駁呼吸機,但中心設備有限,呼吸機需優先給創傷病人使用。最後,她只能說無法為婆婆進行手術,建議轉院。

同日,當地的麻醉科護士同事說,婆婆從外省坐了10多小時的車來看病,且家境清貧,這中心是她的唯一希望,轉走等於從此失去治療機會。那一刻,她感到心痛,「好像是我親手宣布放棄病人,但真的沒辦法。」婆婆的家屬沒有表示不滿,像早習慣了這種醫療體系。她直言,想治好每位病人,但現實必須作出取捨,「我們的資源只能留給一些最有可能幫到的病人。」

病人在昆都士創傷中心的門診部候診。 無國界醫生提供
病人在昆都士創傷中心的門診部候診。 無國界醫生提供

 

實際上,當地設有政府醫院,也有醫生和護士,但缺藥、缺物資,有當地人和她說,醫生可以幫忙,但前提是病人需先買齊針劑與藥物,再接受治療。許多病人無力負擔相關物資,幸運的人傷口會逐漸康復,留下疤痕,但也有人因為傷口無法癒合,引發併發症,最後不治。

7周後,她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繼續擔任麻醉科醫生,繼續面對每天的手術與病人。上班第一天,她戴上手套,驚覺竟然合手,一度以為醫院換了新款。她說,以前覺得普通不過的事,原來那麼奢侈,「我還想再去,但要與工作取得平衡,始終香港醫療人手短缺問題未解決。如果有合適的時機和緣分,我會再去。」

肩負培訓當地團隊 預判情況準備替代方案

在昆都士創傷中心,黃詩靈除了負責手術麻醉,還兼負培訓當地團隊的任務。她說,當地10位麻醉科護士全是本地人,部分人曾接受相關訓練,但沒有正式的醫學培訓。她發現護士在燒傷處理與區域麻醉方面的知識相對薄弱,因而設計訓練課程。

她說,面對大面積燒傷,當地護士沿用處理一般傷口的做法,忽略了燒傷病人常見的呼吸道風險與麻醉併發症,「打麻醉藥後病人或無法自主呼吸,若沒有做好準備,連插入呼吸喉管的空間也沒有,無法搶救。」

黃詩靈培訓當地的麻醉科團隊,致力提升他們的醫療水平。 受訪者提供
黃詩靈培訓當地的麻醉科團隊,致力提升他們的醫療水平。 受訪者提供

 

Rosinni(中)與並肩工作2個月的麻醉科團隊合照。 受訪者提供
Rosinni(中)與並肩工作2個月的麻醉科團隊合照。 受訪者提供

 

當地環境艱難且工作量極大

她逐步釐清訓練重點,教團隊預判情況、準備替代方案,重點教授燒傷處理及區域麻醉的技巧。離開後,她仍不時收到當地護士傳來區域麻醉成功的訊息,「我也很開心」。

她提到,護士全是當地人,生活環境艱難,但依然每天工作,且工作量極大,「工作很辛苦,但都很努力,我更想幫助他們!」她說,離開那天最捨不得一眾護士,經歷多日高強度工作,彼此已建立深厚的團隊精神,「我們仍有保持聯絡,對我來說,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

記者:林家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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