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死有時,去者善終、留者善別,舊日忌諱的議題,如今已走進社會。醫療社工出身的周燕雯,過去30年埋首研究與教學,擔任賽馬會安寧頌項目總監,只為完善本地晚期照顧及安寧服務。她難忘遇見失去老伴的婆婆,因未能釋懷而連月在醫院流連;有病人坦承因生命迎來終結感到悲傷,受其邀請到大學當客席講師圓夢。她直言,接見服務對象沒有公式,社工要有談論生死的「膽量」,亦應抱着一顆關懷謙卑的心,與病人一同面對和學習。她期盼本地晚期照顧服務日趨完善,市民能攜手共建關懷社會。


正值暑假,周燕雯在辦公室內埋首工作,身旁文件堆積如山,她笑言亂中有序,「總會找到的。」堆疊的文件承載其多年心血,過去10年為「賽馬會安寧頌計劃」掌舵,周燕雯感恩計劃循序漸進推展,為晚期病患長者提供全面支援。去年8月,計劃推出「融和篇」,把服務拓展至患有晚期疾病的殘疾人士。她指,智障人士無法表達身體不適,許多時至晚期才確診;過去有研究指出,智障人士明瞭自己不適,亦知道「死亡」,但僅略懂一二,內心或更煎熬。她喜見賽馬會主動拓展計劃,關注弱勢社群,任重道遠。
未亡人流連醫院 見者「心悒」
在生死研究及教育路上奔馳廿載,周燕雯認為是上天的安排,「真的沒有想過,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小社工。」她憶述,當年在醫院急症室外遇見一位婆婆,因為找不到老伴而徬徨無助,「不知道伯伯住哪個病房,負責登記的同事也查無此人。」她形容,那時很天真,猜測伯伯緊急入院,沒有身份證而未有紀錄,遂帶婆婆到男老人科查問,結果護士說伯伯已在數月前離世,婆婆仍經常前來。
看着一臉茫然的婆婆淚流滿面,周燕雯把她帶到社工室,再向其女兒了解,得知婆婆喪夫後智力快速退化,經常在醫院流連。她坦言,當時十分「心悒」,但醫院規定無法為非病人家屬提供服務,只能掏出50元,讓婆婆乘的士回家。此個案烙印在其腦海,亦為她從事安寧服務埋下種子。及後,周燕雯重返校園修讀碩士,以哀傷服務為研究題目。
結果,她在校園一待便接近30年,即使途中曾到白普理寧養中心服務,最終也重拾教鞭。她形容,自己喜歡在前線服務,但只有一雙手,接見個案有限,現時在此位置貢獻,多做整合工作,成效更大。她又言,做研究講求天時地利,感恩有理想的環境及資源,「既然我在這個位置,就該做好本分。」
不過,在象牙塔太久,或不了解民情。周燕雯希望自己做事「貼地」,除了與同事商討及分析個案,偶爾也會接見同工認為「棘手」的個案。

晚期病人上大學講台圓心願
有晚期病人說自己不開心,社工怕他欲尋短見,用盡方法讓他重拾笑容,周直言這概念有錯,「問心一句,他正面對死亡,說開心也是騙你的吧?」生命迎來終章,該病人看不見希望與將來,惟這番話傳到護士耳中,除要進行自殺評估,更被送到精神科,「他感覺自己失去了傷心的權利。」
聽君一席話,周燕雯得到啟示,與病人聊往事,回顧及肯定其社會貢獻,再看他有何心願未了,「不是減輕其傷感,而是思考他還有甚麼,抓緊餘下的光陰。」原來該病人讀過大學,但際遇不如預期,畢業後未有成為老師,她二話不說邀請病人成為客席講者,向其社工及醫護學生分享。
她指,有學生反映,該堂課是整個學期中最動聽的,後來病人過世,大夥兒也寫卡悼念。她亦聽家屬說,病人站上大學講台,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經歷,「人生更圓滿了。」
另一個案中,病人與太太離婚多年,面對生命倒數,對比自己,他更擔憂女兒成長。周燕雯好奇問他,會否嘗試聯絡前妻,結果見證人間有情,「我們很多時候不是幫助病人,而是修復其家庭關係。」該太太義無反顧前來照顧前夫,承諾日後會照顧女兒,而一家三口事隔多年再次同枱吃飯,「畫面令我動容。」
周反思指,晚期病人未必有「take two」(重來)的機會,若當初沒有踏出第一步,後續連串事情也不會發生,「時間有限,我們就該盡力做,讓一些好的結果衍生出來。」

要有膽量與病人溝通
接見服務對象沒有公式,周燕雯坦言,歷年聽盡無數難題,「其實很多問題不是『問題』。」她舉例,「為何好人也會得病」等疑問十分常見,對方只想道出內心不公,同工無法答出正解實屬正常,「沒有人死過,對方清楚你沒有答案,但你要有膽量,在他需要你時與他溝通。」
她指,許多病人想聊天,卻怕家人傷心及難以承受,故轉向與專業人士或義工打開話匣子,惟很多聆聽者不敢踏進病人內心深處,當對方坦承害怕死亡,總會婉轉避談。她續說,資歷尚淺的同工怕說錯話,但人生閱歷不一定對服務有幫助,展現關心及人性化的一面,亦能達至理想的輔導效果,「他敢說、你敢應,跟病人同步;病人覺得被明白,亦可能在傾談之間,想通了很多事情。」
周燕雯看重生死,覺得生命有限,故十分着重家庭,每年總會抽空與身在外國的子女相聚。在其角度,死亡是悲,沒有「好的死亡」,更沒有「好的告別」,「抱着一顆關懷謙卑的心,跟病人一起面對和學習,就是最完美的事情。」她期望,本地晚期照顧服務更日趨完善,市民能攜手共建關懷社會。

大學入讀物理系 跳槽社工系
訪問期間,周燕雯多次強調從事生死研究及教學,是上天的安排,全因她最初並非修讀社工學系,亦因為決心進修而放棄醫務社工一職,才得以踏上安寧服務的道路。
周燕雯自小愛做義工,也想向社工方面發展,惟她直言,當年未有深入了解,認為社工不是一門「專業」,最終在大學選修物理,「讀書也可以抽時間做義工吧!」她憶述,中六那年中文大學首年推出「暫取生」計劃,她先用會考成績報讀,加上面試及入學試5科及格,最終順利入讀物理學系。但她形容自己「頑皮」,一邊讀書,一邊辦學生會,結果一年級的成績平均績點(GPA)很高分,卻有一科物理主科不及格,不符合升班條件,「很難想像一個讀書不太差的人,要在大學留班!」

結果,有老師建議她轉讀社工學系,「我的分數不低,只是一科技術性科目不及格,所以直入社工系二年級。」那年,周燕雯追回社工系一年級的主修科,她直言,與物理十分不同,卻使其思考模式富有邏輯及人文兩個面向,使她能夠把系統化的理念加入社會科學當中,「是一個很有趣的安排。」
此外,當年她離開醫院崗位重返校園,正值醫管局成立之初,「那時薪酬大躍進,福利比同期在社署工作的社工同學好,所以較少醫務社工離職。」然而,她早已決定進修,適逢本地晚期服務開展,院校希望開設相關專業科目,便派她到白普理寧養中心及昔日南朗醫院指導學生。她笑言,當時部門新、同事新、學生新,感覺與安寧相關的題目十分有意思,「上天安排我有這些經歷,便一直做下去。」

主張「少次數、長時間」會面 提高服務成效
華人說話愛「遊花園」,周燕雯為提高服務成效,以「少次數、長時間」模式進行會面,避免「拖症」。
周燕雯指,坊間許多社工服務僅限30分鐘,但華人說話婉轉、愛「遊花園」,許多時候社工與服務對象聊到問題核心,卻受時間所限,需要在下次會面再續,「永遠在其『要害』停下來,下一次又再熱身,變相要做很多次介入才有效。」為提高服務成效,她以「少次數、長時間」的模式進行會面,每次介入工作長約1.5小時,平均4次已見效,甚至完成治療。她指,自己會先與服務對象說明,只會見面約4次,絕不「拖症」,對方明白服務不是無了期,對改變有期望感,亦會更主動道出問題。
她續說,傾向對談1小時以上後作總結,提出讓服務對象回家練習的「功課」。她明白,若然機構個案眾多,確實難以安排長時間的會面,但期望一眾管理層「計一計數」,「半小時見10次也未必有成效,抑或每次見1小時,只需要做4次就有效?其實有着數!」
記者:仇凱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