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地緣政治「劫持」的中國科幻 開拓非二元世界新路徑

在4月初於紐約舉行的一場小型座談會上,中國科幻小說作家陳楸帆跟一些中國留學生和職場年輕人談起了最近爆火的話題–人工智能對話軟件,這位2017年就開始將AI引入創作中的作家說人們目前對AI或愛或怕兩種極端的態度,來自於人類一貫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他認為科幻本身扮演的角色就是「連接」科幻不是科學或者幻想,它是中間的張力結構所在之處,它有了這種認知上的彈性,可以讓它跨越很多邊界,把科學和人文連接起來,把未來和過去連接起來,把人類和他者連接起來。

但事後接受本文採訪時,陳楸帆坦承對於像他這樣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有機會在中國內外演講的作家,這種「連接」在目前中美關係的緊張局勢下很難做到,因為「你說的每句話都會有人闡釋成別的意義。」這也使已經打開國際市場的中國科幻作家不得不非常小心,會更艱難。陳楸帆在談及這批科幻作家未來的處境時說。「中美都帶著濾鏡去看一個東西。中國想看到他們想看的,而美國不想看中國的宣傳,作家只能在夾縫裏求生存。」

近年來中美關係走低折射在曾一度成為美國受眾新寵的中國科幻作品身上所發散出的寒氣如今已經是隨處可見。近十年來乘著劉慈欣的巨著《三體》的東風成功出海、打開了國際市場的中國科幻,也越來越頻繁地被拉入地緣政治的框架下審視。這種傾向有時讓中國的科幻作者在國際舞台上如履薄冰,而很多不願被囿於二元對立的思維中的作者也正在通過自己的作品探索通往非二元世界的新路。

兩國評論打嘴仗
科幻電影《流浪地球2》前陣子在美國上映,來自中國的紐約大學留學生元晨曄看了兩遍,而2019年《流浪地球》第一部推出後,他看了三遍。對這部講述的地球面臨被太陽吞噬的危機,人類按照中國主導的方案帶著地球搬離太陽系的故事的影片,元晨曄表現出的熱情並不奇怪。他本來就喜歡讀科幻小說,喜歡劉慈欣,而這部根據劉慈欣的小說改編的電影中展現出的中國人熟悉的背景和元素以及那種堪比好萊塢電影的宇宙空間的恢弘氣勢,更讓他在大屏幕上看到了中國電影製作的新希望。

「《流浪地球》裏那種帶著地球去流浪的家鄉情懷,是一種中國式的浪漫,讓我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中國拍出了這麽好的片子,裏面有我熟悉的敘事,這是讓我自豪的地方。」元晨曄說。至於這個以中國人作為拯救世界主角的故事是否承載著中國的某種政治理想,元晨曄不以為然。」這完全是過度解讀,哪怕說作者確實有這樣的價值觀,也只是作者一個人的想法,不能說代表中國吧。」他說。

但美國的媒體和評論界顯然有不同意見。《流浪地球》第一部推出後,弗吉尼亞大學媒體研究副教授寇卡絲(Aynne Kokas)在《華盛頓郵報》撰文說這部電影是「輸出中國作為未來領袖形象的樣板。」《流浪地球2》上映後,《紐約時報》刊登的一篇影評中把該片總結為「近三小時錯綜復雜的故事線、漏洞百出的主題和混亂的、顯然得到了國家認可的政治潛台詞。」

而中國的媒體和民族情緒高漲的網友也沒閒著,《人民日報》刊登的一篇文章稱《流浪地球》是「中國最著名的科幻輸出」,《今日中國》(China Today)刊登的一篇觀點文章稱包括《紐約時報》在內西方媒體對《流浪地球2》的差評,「無疑加深了對中國電影的刻板印象」。 《流浪氣球2》在美國上映期間發生了美國擊落中國氣球事件,中國網友立刻引用片名給氣球冠以「流浪氣球」的雅號,批評美國反應過度。

當代中國科幻或許是像80年代末在山西娘子關電廠做電腦工程師的劉慈欣為逃避生活的無聊,開始上班「摸魚」寫小說的過程所呈現出的那樣,是棵於無心中長成的大樹。但在中美關係陷入低谷、兩國間的競爭日趨白熱化的時代背景下,它肩上卻被加上了文學之外的千斤重擔。

中國科幻走紅世界
科幻小說在中國並非新鮮事,20世紀初中國就有作家、思想家開始將國家變革與民族騰飛的夢想寄托於對未來的幻想中。但在後來的歷史進程中,科幻在中國幾經沈浮,甚至在80年代初還被當成「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產物而受到打壓。直到1999年《科幻世界》雜誌刊登的關於記憶移植的文章押中了那年的高考題,才使得科幻在中國重新受到重視。最近這幾年,中國政府大力投入扶植科幻,2020年推出十條政策促進科幻電影發展,2021年國務院印發《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規劃綱要(2021-2035年)》,明確提出「實施科幻產業發展扶持計劃」。根據最新的統計,到2021年,中國科幻產業總營收已經達到829.6億人民幣(約120億美元)。

而中國科幻引起國際關註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劉慈欣的《三體》,2014年《三體》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被翻譯成英文出版後迅速走紅,次年劉慈欣以此贏得了「雨果獎」,成為首位獲得該獎的亞洲人,《三體》也收獲了包括美國前總統奧巴馬、臉書創始人朱克伯格等在內的大批粉絲。繼中國今年初推出了《三體》電視連戲劇後,Netflix根據《三體》改編的電視劇也將在今年內上映。

當年為劉慈欣和《三體》的英譯者、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牽線搭橋的衛斯理學院東亞系教授宋明煒,是最早在美國學術界推廣中國科幻的學者之一,但《三體》在英文世界的爆火連他也感到出乎預料,「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三體》能夠紅到這種程度。」宋明煒說。

對於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生歐慕康(Michael O』Krent)來說,《三體》在英文世界的成功譯者劉宇昆功不可沒。「我在大學裏學中國文學時讀到了劉宇昆譯的《三體》,一下子就迷上了,這種著迷直到現在都沒消退。」 歐慕康說。但他也指出,《三體》的成功更有天時地利的因素。2008年北京奧運之後,中國越來越多地引起世界的關註。「那些年中國以開放的心態積極拓展國際空間,也讓更多美國讀者對中國的作品發生興趣,劉宇昆的《三體》英譯本出現的正是時候。」歐慕康說。

日漸加深的誤讀
在中國長到11歲才來到美國的劉宇昆自己的科幻創作和譯作也獲獎無數,除了劉慈欣外,郝景芳、陳楸帆、馬伯庸等中國科幻作家的很多作品也是經他的翻譯被英文世界的讀者所認識的。劉宇昆對科幻和中美語言的深入理解,無疑是他譯作成功的關鍵。但熟悉劉宇昆譯作的人都知道,對於中國作品中出現的文化概念,他通常不會去尋找英文讀者熟悉的概念來替換,而是喜歡原樣奉上,只在文末備註中做出解釋,就像是給歐美食客端上一盤不加甜酸醬的正宗中餐。

在最近少數族裔媒體服務機構(EMS)主辦的一場科幻論壇上,劉宇昆解釋了這個原則背後的理念:科幻文學長期被歐美作家讀者所主導,邊緣文化、邊緣人群往往處於被強加給他們的邊緣地位。「我們的現代化是被一小部分人構建起的,他們把他們的觀點強加給整個世界。」劉宇昆說。 在他的寫作和翻譯實踐中,劉宇昆提出了「絲綢龐克」的概念–以東亞的思想體系對現有科幻秩序進行顛覆。「龐克就是不遵從現狀,我不在乎你認為界線在哪裏,我就是要不管不顧,用我的方式做事。」劉宇昆說。

這種對現存秩序的叛逆似乎使劉宇昆和中國科幻的結合成為必然,畢竟中國科幻作品中將中國作為世界拯救者的情節不僅是對之前的歐美科幻作品,也是對現實世界既有秩序的一種顛覆。但隨著中美關系急轉直下,中國科幻中的「顛覆」性因素開始越來越令外界不安。2020年胡佛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歷史學家弗古森(Niall Ferguson)在一篇名為《美中進入黑暗森林》中說,《三體》中的主人公說宇宙是一個黑暗森林,宇宙中的文明都是在黑暗中穿行的帶槍獵人,一旦被別人發現就會被別人消滅,這揭示了當下中國的思維。「我們不僅已經處於新冷戰的山腳下,而且山腳下還覆蓋著中國布控的無法穿透的黑暗森林。」弗古森說。

今年一月,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關係教授卡拉罕(William A Callahan)在一篇名為《科幻中的中國全球戰略》的論文中也說,中國的全球戰略正像劉慈欣小說中描繪的未來,「試圖用科學解決政治問題,把與他人的交往放在生死存亡的零和角度去考量。」

但在宋明煒看來,這完全是對劉慈欣和《三體》的誤解。他說,《三體》中既有對人類面臨滅頂之災時毫無招架之力的「無情」描寫,也以「一顆詩心」寫出了人性的閃光點,這才是這部作品打動了全球讀者的關鍵。」《三體》的世界性和人類眼光成就了《三體》,而不是它的中國性。」宋明煒說。

但對《三體》的誤讀並非都來自於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成見。宋明煒說,中國國內一批帶有強烈民族情緒、主張科技興國的學者的確努力在把《三體》升華到國家敘事的層面,將「黑暗森林」理論視為中國在國際競爭中先發制人的準則。「中國學者把黑暗森林變成了現實政治,反饋到國家層面,國家層面開始用很多《三體》中的語言描寫國策,美國人才開始拿這個來說事。」宋明煒說。

在歐慕康看來,在目前中美角力的大背景下,美國讀者對中國科幻期待的改變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很多讀者推崇『異見文學』,認為只有反政府的作品才是好的。還有些讀者認為中國科幻裏講的都是戰狼,是中國在秀肌肉。」他說。

非二元對立的世界
但信奉道家學說的陳楸帆一直相信彼此融合連接而不是二元對立才是人類的生存之道。在他2019年被翻譯成英文的小說《荒潮》中,陳楸帆對本土政府急功近利和美國公司打著幫忙的旗號進行掠奪和剝削給環境和人帶來的戕害做出了一視同仁的批評。「在這個時代,選邊站很容易,選擇中間的路做連接者是最難的,但也是最有價值的。」陳楸帆說。「擺脫二元對立非黑即白的撕裂式思想,去調和不同的視角,才能看到更全面的世界的圖景。」

但他同時也很清楚這條路道阻且長,「這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盼望,我們能做的只是寫一些天馬行空的故事,傳遞一些理念,希望下一代年輕人能有這種思想。」他說。

至少,在科幻作家群體裏,非二元視角的新一代作家已經漸成氣候。宋明煒說,最近三年,包括糖匪、王侃瑜在內一批受過高等教育或有海外留學經驗的年輕女作家正在引領中國科幻的大轉型。她們的作品一改之前男性作家的「硬核」風格,以女性的視角去構造非二元世界,在這裏不僅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不再重要,連人與植物都可以合二為一。「在劉慈欣的方向上超越劉慈欣是不可能的,但她們在與劉慈欣相反的方向上達到了劉慈欣所沒有抵達的境界。」宋明煒說。

而劉慈欣本人也從未掩飾過他對這樣一個非二元對立世界的向往。2018年,中美貿易戰剛剛開始時,劉慈欣在紐約華美協進社主辦的一場座談會上被問及如果外星人入侵,已經開始漸行漸遠的中美會如何應對時,他說,兩國更可能團結在一起共禦外敵,因為中美之間的共同利益遠大於分歧。

時至今日,中美兩國看似已呈水火不容之勢,在4月20日聯合國為慶祝中文日舉行的一場講座上,有觀眾提及人類在面對氣候變化、糧食危機等重大挑戰的情況下仍然沒能放棄隔閡共同應對時,劉慈欣說,目前人類面臨的挑戰和《流浪地球》中的末日型危機仍然有所不同。「在滅頂之災之下,當人類看到我們只有聯合起來才能夠生存下去的情況下,我相信整個人類還是會聯合起來的。」他說。本報記者榮筱箐紐約報道

《流浪地球2》劇照。

中國版《三體》電視劇宣傳海報。

陳楸帆在紐約的小型座談會上講話。

劉慈欣在聯合國中文日活動上講話。

劉宇昆在EMS主辦的論壇上講話。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