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維燊
圖:美聯社/Common License

這部不是電動貨櫃車,也不是來自未來的設計,而是回到過去的作品。路易吉·科拉尼(Luigi Colani)在20世紀設計界中享有盛名,但他的知名度更多源於臭名遠播。
設計被外界視為自由行業,但真正涉及創作、製造、物流與市場時,所有作品都被現實拉回一個又一個限制。材料成本限制想像,量產程序限制形狀,展示空間限制比例,而消費者的接受程度更是決定作品能否問世的最後一道關口。創意在概念階段可以無邊無際,但作品要從概念踏入現實,必須穿過層層關卡。
在這個世界裏,大部分設計都是在限制之內誕生的。工業產品要符合成本,家具要迎合市場,美學往往要向量產妥協。設計經常被形容為自由,但真正能在現實世界中存活下來的創作,多數帶着折衷成分;創作者想像中的造型在工廠面前時常需要收窄,理念與市場之間拉扯,才是這個行業的日常。
科拉尼(Luigi Colani)的存在剛好反過來,他一生都在對抗限制,把所有工業規範視為束縛,把所有市場期望視為噪音。他的作品不是從世界出發,而是從他自己的宇宙落入現實世界。他的造型如有機生命般膨脹、扭動、延伸,就像自然界自行生長出來,沒有邊、沒有線、沒有平面。他相信物件應該像動物般呼吸,有自己的節奏與氣質,並由曲線決定存在方式。

他關注的不只是車、相機、鋼琴,而是形體本身。他甚至連「自己」都當作一件作品來設計。他原本不是叫 Luigi。這個意大利名字不是本名,而是他刻意替自己打造出的外殼。他是德國人,但意大利名字更能讓他呈現出藝術家的氣息,更能把他塑造成一位帶着文藝血統的造形者。這種名字本身就是一件造型作品,是他用來塑造自己人格形象的外層。買一部法拉利回來,把整個車身重新改造、重新雕塑,把原廠的線條完全推翻,只有他會這樣做。他甚至視這種行為為理所當然,因為在他的宇宙裏,法拉利不過是一塊等待被雕刻的材料。



他的設計放在今日來看,依然像來自未來。他把曲線推至極端,把風阻概念抽成一種美學,把量產工藝撕開,把物件變成生命體。但在二十世紀的世界裏,他永遠走得比市場更前,前得太多。那個時代的工業設計界無法容納他,廠商無法量產他,主流文化無法理解他,更無法接受他。他對自己作品的堅持令他在設計界的地位變得尷尬,甚至招來厭惡。他的天馬行空不但無上限,還無回旋,最終成為二十世紀最被討厭、最不被理解的設計者之一。

專業設計師的日常,是在市場裏找到生存空間。他們設計車的外形,讓人覺得吸引,讓買家願意付款;他們設計衣服,讓人穿出街時看起來美觀,讓店鋪能夠賣出更多。這些都是專業,是生存,是為公司創造收入的技能。但真正的設計師——真正以概念行走的創作者——與這種生存模式並不相同。他們的作品不一定能賣錢,也不一定能量產,卻能改變思想、打破觀看方式,甚至為下一個世紀提供語言。
科拉尼的創作正是來自這一層。像梵高的畫作,在他活着時無人理解,但在他死後成為價值連城的作品。旁人會覺得可惜,但對藝術家而言,他們只是做自己。他們的設計不是為生存,而是為了實踐自己的思想。他們的造型不是市場需求,而是人生哲學。他們設計不是因為要迎合,而是因為那是他們的語言,是他們的存在方式。
科拉尼無法被市場容納,他不屬於工業,也不屬於量產。他屬於概念,屬於天馬行空,屬於自己設計出來的世界。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才會像未來掉落在二十世紀的大地上,讓人同時着迷與反感。
他就是那個把自由推至極端的設計者——無上限的天馬行空,也因此成為二十世紀最被憎恨的人。

